综合 来源:瞭望智库 2020-07-13 13:57:27
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稳定,关系着世界主要经济体的稳定和可持续发展。
当前局势下,跨国公司产业链异动的系列消息,会否引发美国、日本、德国在中国投资的大量迁离?
全球产业链如果发生进一步的调整,对中国产业链将产生怎么样的影响?
面对自身的短板,中国政府和企业该如何发力?中国产业链又该如何筑牢?
看完这篇库叔的深度解析,想必你对全球产业链系列动态会有一个全面而深刻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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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日德政策变动牵动全球产业链
在当前复杂多变的国际政治经济局势下,美国、日本、德国等国政府表示支持本国企业回迁产业链或加强本国产业保护,势必给全球产业链稳定带来新的影响。全球产业链的种种新情况新变化,对既有的国际经贸格局和规则提出了新的课题,也对中国防范化解产业链风险和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战。
跨国公司产业链异动的系列消息,主要涉及美国政府官员支持本国企业回迁或转移的表态、日本政府支持本国企业转移、德国政府对于外国公司并购实施更严格审查等方面。
美国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库德洛4月初表示,美国政府愿意支持美国企业迁出中国,搬迁支出可以计入相关费用抵扣。库德洛表示,“让企业回流的政策,我们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例如,可以将回流支出100%直接费用化。厂房、设备、知识产权结构、装修等。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将所有相关支出100%直接费用化(Expensing),实际上等于我们为美国企业从中国搬回美国的成本买单。”路透社5月初报道美国政府正在推出“经济繁荣网络”计划,改变现在的产业链有关国家构成。
日本汽车制造业巨头丰田汽车公司的工人在为新款皇冠汽车装配零部件。
彭博通讯社4月8日则报道,日本政府已从空前的经济刺激方案中拨出22亿美元,帮助制造商转移生产基地。具体而言,日本政府4月7日出台了追加预算方案,包括2200亿日元(20亿美元)资助企业把生产地点迁回日本,235亿日元供企业将生产转移到其他国家,对于不同类型的企业给予不同比例的补贴。越是高度依赖进口的、越是跟疫情密切相关的、越是规模较小的企业,获得政府补贴的比例就越高(从1/2到3/4不等)。
作为欧洲的重要国家,继欧盟委员会3月颁布《有关外商直接投资和资本自由流动、保护欧盟战略性资产收购指南》之后,德国政府4月8日宣布修改《对外经济法》,旨在对非欧盟国家投资实施更加严格的审核,执行更加严格有效的审核标准,以避免关键漏洞。近年来,德国政府已经收紧了对外资并购的审核标准,这次法律修订可以视为对外资并购德国企业审查的进一步升级,也会对全球产业链的紧密联系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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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国公司会大量迁出中国吗?
美国、日本和德国政府的新政策动向有什么影响,会否引发美国、日本、德国在中国投资的大量迁离,会否引发全球产业链的大面积“脱钩”,这需要从经济、非经济等方面进行多角度分析和回应。
(一)美国的情况
从美国来看,美国有着世界上非常先进,甚至规模仍然庞大的工业(含制造业)体系,以汽车、半导体等为代表的高技术企业构成了在中国投资兴业的主体,多数属于跨国产业链的范畴。
首先,美国跨国公司打造的全球产业链,与其“外包”为特色的产业体系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意味着,一方面美国企业非常依赖中国这个“世界工厂”的资源禀赋,即美国企业依靠中国的基础设施、产业配套网络、熟练劳动力来生产商品;另一方面,从美国国内来看,如果美国企业执意迁回美国,以苹果为代表的美国企业不仅要重新搭建自己的生产网络,也要面对制造业为代表的实体资本和华尔街为代表的金融资本的矛盾。
某种意义上,除了产业链本身的技术要求,正是华尔街为代表的金融资本通过入股实体企业等形式,影响了美国实体企业的运作规则(包括波音和苹果这样的世界级企业),利润优先为主导的“外包”体系构成了当下全球产业链的重要形态。一方面,“外包”体系割裂了生产和研发,减少和制约一些重要的创新活动;另一方面,苹果、IBM以及2015年之前的通用电气这样的美国大企业,都介入了大量的金融业务,用于股票回购和分红的资本投入甚至大于用于研发的资本投入。伴随着这样的金融化,很多企业的资本投入包括研发投入,倾向于短期投入而不是长期投入。
其次,包括汽车、半导体产业在内的美国企业,累计在中国投资近千亿美元,通过中国庞大的市场获得了巨大的利益。2005—2019年,美国对华直接投资大都在百亿美元以上,保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就在美国政府官员宣称愿意支持美国企业迁出中国的同时,美国《华尔街日报》近日则报道,随着中国经济的恢复,包括美国车企在内的跨国公司将受益。而早在2005年,美国学者贝克尔(Blecker)就研究披露:尽管美国经济积累了大量赤字,看起来是相关贸易产业的工作流失,但是美国本土企业并没有这么大的赤字、它们通过自己的国际经营获得了大量的利润,美国国内市场的大量进口商品也多数是这些美国本土企业生产的。
再次,尽管美国政府官员提出支持美国企业回迁,但是并没有说替企业回迁本国而全额买单,美国企业回迁本国的意愿有多高并不好说。即使企业有意愿,包括原料药在内的相关产业,在短期之内大量回迁美国也是不现实的。哈佛商学院教授史(Shih),多年来一直批评制造业“外包”、生产和研发的分离,主张美国企业回迁并打造美国自己的产业公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苹果工厂回迁本土的困难。
最后,受疫情影响,美国经济是否能较快恢复是不确定的,给跨国公司的影响也是不确定的。面对2020年大概率经济负增长的美国和正增长的中国,理性决策的跨国公司并不会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更可能会在美国和中国同时下注,对于新的大规模投资也会比较谨慎。根据公开信息,美联储会议讨论美国经济会呈V型或较长时间的U型,但也不排除美国经济会呈较长时间的U型或L型。
(二)日德的情况
从日本和德国来看,日本和德国的产业体系和美国的产业体系有不小差异,但也存在着相应的短板。
首先,日本和德国的制造业在各自经济中占有较大比重。不同于美国的产业链“外包”,日本和德国的跨国公司在本土有自己的母工厂,而不一定绝对依赖于中国等特定国家的劳动力、土地等成本优势。比较而言,相比美国这种“外包”特征的制造业企业,日本和德国的制造业企业更容易在短期之内回迁母国。
其次,尽管德国和日本的制造业水平在全球领先,但是德国和日本的市场体量都无法支撑众多高技术产业在本国的自我循环,这使得日本和德国经济高度依赖与外国经济的彼此联系,无论是对外直接投资进行生产还是上下游产品的进出口。
再次,日本和德国企业是全球产业链的受益者,同样在中国有很大的经济利益。人们耳熟能详的大众、宝马、本田等汽车企业以及西门子、发那科等装备企业,其在中国的投资得到了很好的回报。中国工厂的存在可能增强跨国公司的供货能力和赢利水平,尤其是当下疫情期间。日本贸易振兴机构今年2月和4月对华南地区日资企业的两轮调查则显示,相比疫情暴发之初,越来越多的华南地区在华日资企业选择留在中国发展,而不是转移出中国。
最后,就日本政府的回迁补贴而言,几十亿美元可能是杯水车薪,并不够企业的开支。日本贸易振兴机构和日本国立政策研究大学教授邢予青还认为,彭博社的报道题目是明指中国的,但是日本政府的新政策没有明确说是针对哪个特定国家的回迁。
(三)中国的情况
从中国自身来看,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地位和影响是由产业链上的大量产出和中间产品角色、产业配套能力、高素质的劳动力人口、庞大的本国市场等决定的。
2020年6月10日,浙江湖州一家冶金技术公司技术人员正在清洗密封挡板。
首先,中国制造业虽然在质量效益、技术创新等方面仍存在不少问题和短板,但是,受益于在市场规模、产业齐全、基础设施、熟练劳动力等方面的既有基础,中国制造业和产业链的规模和布局使其具有了总体优势。在全球工业增加值中,约1/4是由中国企业创造的。中国是全球30多个国家的最大出口国和60多个国家的最大进口国。
其次,全球制造业中间产品贸易的20%左右来自中国。世界多个国家或地区对中国产业链有较大的依赖,从中国进口中间产品比例较高。这些产业链下游国家中,有的从中国进口中间产品占比接近40%。这些国家或地区包括越南、韩国、日本、泰国、美国、印度、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马来西亚、南非、菲律宾、新西兰、巴西、墨西哥、俄罗斯等。中国出口的中间产品中金额较大的产业,包括电子类、化工类、机械设备类等。
再次,中国产业链的优势既体现在基础设施、劳动力成本等方面,也体现在产业配套能力、技术创新能力方面。在长三角、珠三角和京津冀等区域,产业政策和创新型企业引领的产业集群推动了一轮又一轮的产业升级,为相关产业和企业实现规模经济和技术创新创造了更好的条件。一般而言,企业会选择那些产业化成功的地区进行这些高技术产业的投资,因为这意味着更大的成功机会和更低的成本。
最后,就当下而言,相比一些国家,中国在抗击疫情中展现的体制优势,让外资企业看到了中国经济增长和产业链稳定的较好前景。疫情期间,受益于中国政府的管理能力和体制优势,中国集成电路产业、液晶产业的多数大型工厂并没有关停。
由上分析来看,从纯粹的经济因素来衡量,除非放弃或大幅降低中国市场的巨额利益,依赖中国市场进行销售的跨国公司,短期内大幅迁出中国的可能性还不是很大;依赖中国产业链进行生产和研发的跨国公司,短期内迁出中国也需要相应的时间,寻找可能的替补国家和生产研发团队等;既不依赖中国市场也不依赖中国生产和研发的外资企业,最可能迁移,但这样的外资企业占比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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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业链可能的局部调整是什么?
总体上,任何国家的产业体系都存在着相应的短板,大幅改变现有产业体系的某些部分都需要相应的成本。然而,近些年来,个别发达国家出于自身目的试图改变现在的国际经贸版图,一些发展中国家也显示出了承接某些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意愿,给全球产业链带来了新的变量。当前疫情条件下,受政治、安全等多种因素影响,全球产业链存在进一步局部调整的可能。
(一)产业链可能的局部调整
尽管跨国公司大量迁出中国、全球产业链大面积“脱钩”的风险没有那么大,影响产业链调整的多重影响因素却是客观存在的,尤其是疫情条件下各国对于政治、安全等因素的考量。此次疫情给世界多个国家的公共卫生体系造成了很大的冲击,甚至带来了相应的恐慌情绪。客观上,有关国家会更加重视公共卫生安全问题,甚至颠覆对公共卫生安全的既有认知,针对公共卫生相关领域出台更有针对性的政策措施。
从公共卫生安全和抗疫物资安全的角度,药品、医疗器械等相关的产业链很可能会受疫情影响进行某种程度的局部调整,例如加强产业链某些环节的备份、缩短供应距离、增加供应链的多样性等来分散突发事件带来的供应风险。某些国家的政府可能会将产业链问题和政治问题联系起来,用一些非常规的政策助力本土企业的发展,比如强行要求涉及产业链安全的本国企业回迁或迁移到较近的邻国,用多种手段诱导一些发展中国家跟中国竞争直接投资或订单等。
不容忽视的是,尽管“外包”为特色的生产体系让美国这样的国家将生产制造环节转移在很多国家进行,但美国仍旧拥有相当庞大的工业/制造业规模,在全球高技术制造业中仍旧领先(全球高技术制造业增加值1.6万亿美元中占比31%),有影响全球产业链的能力。即使有些产业回迁美国本土有困难,但存在迁移到别的国家的可能性。近年来,一些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包括中国本土企业对外投资),的确处于动态调整之中。印度、墨西哥、越南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积极承接了一些容易迁移的产业。2019年,受中美经贸摩擦等多种因素影响,墨西哥、越南的对美出口的制造业产品增长分别超过130亿美元和140亿美元。
的确,因应于产业链自身的复杂程度等多种因素,全球产业链调整差异较大。有些产业链是相对独立、技术不密集、资本不密集、容易转移的,有些产业链是深度镶嵌、技术密集、资本密集、不容易转移的。相比简单的产业链,技术密集型的、资本密集的、相对复杂的产业链调整是不容易、更加耗时和成本较高的。产业链的复杂性和上下游的相互依赖,在半导体、飞机、汽车等高技术产业表现得非常明显,而这些高度依赖专业化和全球范围的分工合作的产业正是全球产业链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不断加码的政治因素
除了出于本国产业安全的考量,不断加码的政治因素是推动全球产业链调整和影响全球产业链稳定的重要因素。从近年来的动向来看,一方面,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美国政府要求美国产业链回迁或转移的声音和动作一直不断,主张加强美国产业链供应链的弹性和安全;另一方面,除了产业链回迁,美国政府对于国际经贸尤其是中美经贸采取了更强硬的措施,例如,采取对进口商品关税税率的调整,出口关键技术的管制,中国高技术产业、少数企业的重点关注等。
2017年以来,美国政府先后推出了《评估和强化制造与国防工业基础及供应链弹性》《美国信息和通信技术产业供应链风险评估》《美国联邦信息通信技术中来自中国供应链的脆弱性分析》等研究报告,分别以国防工业、制造业、信息通信技术产业等为对象关注产业链供应链的弹性。这次疫情冲击客观上给了加强产业链供应链弹性和安全的观点再次放大的机会,可能给中美经贸关系注入新的影响因素。
2020年4月19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中再次声称新冠肺炎疫情最大的教训是美国对外国供应链的过度依赖,呼吁美国医药相关产业链的回迁。5月19日,美国卫生部生物医学高级研究与开发局(BARDA)与美国仿制药企业普洛(Phlow)签署协议,支持该企业在美扩大药品产能(本次协议金额为3.5亿美元)。这可以看作是美国政府对于医药产业链局部调整的直接行动。可以预料,经历这次疫情,美国政府和民间会更加注重本土产业战略和政策的实施,以确保重要产业或关键环节的安全、弹性和竞争力,减少对外部的依赖。
从国际政治角力的角度,美国、日本、德国等国政府的政策动向和声音,某种程度上是疫情冲击下对于本国产业链安全和布局的考量和调整,某种程度上也是国际经济竞争与谈判的筹码。历史上,美欧等国政府的工业化早期,作为一种保护幼稚工业的工具,关税和非关税措施也曾被积极地使用过。当下和未来美日德等国的政治因素对产业链的影响,比如美国的总统大选、美国社会的政治倾向变化、美国政府是否按常理决策等,需要密切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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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对产业链的现实冲击有多大?
全球产业链如果发生进一步的调整,会对中国产业链产生怎样的影响?回答这个问题,既有内因也有外因;既取决于中国产业链所受的冲击大小,也取决于中国产业链自身的竞争力。
2020年5月10日,为了助力外资企业复工复产和重大项目建设,天津开发区积极做好韩方来津人员的防疫保障工作。
(一)影响不再是短期和局部的
相比在疫情结束后外资迁走、那种大面积“脱钩”的可能风险,当下的中国产业链已经在承受疫情带来的现实冲击和影响。当前疫情,给经济社会发展带来了多方面的影响;既有对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影响,也有对产品和劳务活动的影响;既涉及供给侧也涉及宏观经济总需求;既波及制造业等第二产业也波及服务业等第三产业。
在抗疫的第一阶段(1月和2月),中国国内的产业链受到了第一轮冲击,主要表现为国内航班、船运等运输总量的下降以及汽车、电子、制药等产业对国外企业出口供给的影响;在第二阶段(3月至今),随着欧洲和美国成为全球疫情中心,疫情影响了国内产业链相关企业的零部件进口,对中国产业链造成了第二轮冲击。
从当下的影响面来看,疫情对全球产业链的冲击,不再是短期和局部的,需要做好更长时间应对外部环境变化的准备。一方面,如果疫情进一步扩散并持续时间较长,中国产业链的相关进口会面临很大的挑战,会对国内扩大内需带来制约。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疫情冲击也会对中国国内的最终消费、产业链的投资需求带来相应的影响,反过来制约供给侧。
(二)具体的产业部门影响
多年以来,受制于自身的供给能力,中国企业对日本、韩国、美国、欧洲等国家或地区的产业链产品,有着不同程度的依赖,例如某些半导体装备和材料、特殊钢材、汽车零部件、飞机发动机、高档数控机床等。
现有的产业链进口国别风险实证分析显示,如果欧美国家经济受疫情影响加重,中国的汽车、机械、化工、医药、航空、航天等产业的进口将面临一定的风险冲击;大豆、半导体、棉花、铁矿石和煤炭等则暂时属于供给冲击影响较小的产业。此外,一些产业的供给冲击影响暂时没有表现出来,有待继续跟踪研究。从疫情影响的严重程度来看,疫情暴发期的欧美国家情况,需要给予更多的关注。如上国别风险研究是根据联合国的商品贸易统计数据库,结合疫情在全球蔓延的情况来选取重点国家名单,从所涉及的国别和产业两个视角进行分析的。
最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贸易组织(WTO)、联合国贸发会议(UNCTAD)等国际组织,也纷纷下调了全球经济增速、全球贸易和对外直接投资的预期;2020年全球经济将萎缩5%左右,2020年全球贸易总额下降13%或32%(乐观和悲观两种估计),2020—2021年的全球对外直接投资下降30%—40%左右,势必会对中国经济和产业链造成新的冲击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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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产业链自身的短板何在?
对中国产业链的安全和稳定而言,国际产业链的调整是外因,中国国内产业链自身的短板和能力缺口则是内因。相比跨国公司的直接投资,产业链的短板关系着中国产业链的安全和稳定,影响着中国企业的竞争力,而不仅仅是GDP之类的短期经济增长指标。美、日、德的产业体系有自身的问题和短板,中国的产业体系也存在着不少问题和短板。
(一)部分产业的依存度较大
整体而言,根据笔者参与的中国工程院牵头的“中国制造强国发展指数”研究,中国制造业和产业链优势更多体现在总体规模和布局等方面,在全员劳动生产率、研发投入强度、标志性产业的产业集中度等方面跟美国、日本、德国的制造业还有不小的差距。在一些产业和领域,产业基础(包括高端装备、核心零部件、基础研究等)还很薄弱,关键核心技术受制于人,“卡脖子”问题表现得比较突出,产业风险不容忽视。
具体而言,中国工程院的中国制造业产业链安全评估研究显示,中国制造业产业链60%左右是安全可控的,但部分产业对国外依赖程度大;其中,6类产业自主可控,占比23%;10类产业安全可控,占比38.5%;而2类产业对外依赖度高,占比0.77%;8类产业对外依赖度极高,占比30.8%。尤其是,光刻机(集成电路产业)、高端芯片(通信装备产业)、轴承和运行控制系统(轨道交通装备产业)、燃气轮机热部件(电力装备产业)、设计和仿真软件(飞机、汽车等产业)等产业和领域的问题,需要重点关注。
(二)研发投入和市场结构有待优化
从研发(R&D)投入的占比和结构来看,一方面,中国企业的研发密度整体还不高;另一方面,中国全社会的研发投入重开发、轻研究(包括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除了研发投入的占比和结构问题,中国的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开发和试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重复和低水平研究、经费使用效率有待提高、产学研需要更好地衔接等问题。
根据美国国家科学委员会(National Science Board)最新的国别比较统计,2015年,中国全社会研发经费中用于基础研究(Basic Research)和应用研究(Applied Research)的经费占比约为16%,大量研发经费用于开发和试验(约占84%);同期,美国、日本和韩国的全社会研发经费中用于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经费占比分别为36.5%、31.8%和38%(试验开发经费投入占比分别为63.5%、63.7%和61.9%);美国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全社会研发经费中用于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经费、用于试验开发的经费,大致保持着这样的比例关系,可见其对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重视,与中国等后发国家形成了明显的差异。《人民日报》披露的权威部门数据则显示,80%左右的中国大中型工业企业没有研发活动。
从市场结构和企业规模来看,中国的产业集中度还比较低、企业规模也不够大,影响制约着中国经济更好地实现规模经济和技术创新。中国的制造业产业集中度指标CR4(非加权平均值),只有美国制造业产业集中度指标CR4(非加权平均值)的一半左右。中国企业的平均规模尚不及美国、德国和日本企业平均规模的1/5。在世界500强之类的大型跨国公司排名里,制造业为主业的中国公司还是相对缺乏的。而按照企业史学家钱德勒等的观点,作为现代经济增长的核心机构,大型企业某种程度上就是关键的微观经济部门,其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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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短板要敢于超越比较优势
引进外国直接投资已经成为众多国家经济增长的重要内容。但是,真正的核心技术是不容易从外资企业获得的,外来资本和技术的引进并不能自动转化为中国本土企业的创新能力和短板问题的解决。
产业链的竞争力主要依赖中国本土企业的能力成长。后发国家尤其是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大国,要敢于超越既有的比较优势,通过刻苦的自主创新和学习,持续构建新的动态的比较优势,补上既有产业链的短板和不足,从中低附加值走向高附加值的产业。这是被历史和事实证明了的可行路径,而持续提升的学习和创新能力才是当下的国家或企业最重要的资源禀赋之一。
2020年2月18日,安徽合肥经济循环示范园,工作人员在一家德资企业生产车间内忙碌。
(一)既有的局限
流行的国际贸易理论强调一个国家或经济体的比较优势在资源配置中的标杆作用。这种理论的倡导者,通常会以各自国家的比较优势等条件为分析假设,推导出一个双赢的贸易结局。应该说,比较优势理论提供了一个框架,提醒违背比较优势的可能成本;但是,这不意味着那些成功转型升级的经济体总是依据比较优势来决策,更不意味着有人以此作为拒绝进入更高级产业的借口。
严格遵循比较优势的推导和假设,简化了现实世界的很多复杂情况及其影响。已故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萨缪尔森就对生产率发生变化的两国贸易双赢结果,提出了不同于流行经济学理念的质疑。事实上,这种质疑虽然旨在提醒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但更是对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实现产业升级之路的提醒。那就是只有通过提升学习和创新能力、实现本国生产率的持续升级,超越建立在廉价劳动力之类的资源禀赋之上的既有比较优势,后发国家才有可能实现国际分工地位和自身福利的根本改善。
这也是斯蒂格利茨、张夏准等多次以韩国种水稻为例来质疑比较优势决定经济发展战略的原因。斯蒂格利茨曾多次不失幽默地指出:如果韩国战后按照比较优势理论去做,就应该一心一意种水稻以大力发展农业而不是介入工业。如果遵照比较优势理论,假设韩国成功提高了水稻的产量,韩国也不可能成为一个高收入国家。韩裔经济学家张夏准也认为,如果韩国推行自由贸易而不保护幼稚的工业并推动产业升级,韩国可能仍旧在像20世纪60年代那样主要出口原材料或者低技术、低价位的产品,不可能成为一个贸易大国。
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联合国贸发会议(UNCTAD)的《贸易和发展报告2016》再次提出了正在追赶的后发国家应该偏离比较优势有多远的问题,而不是严格遵循比较优势。的确,严格固守比较优势、不进入更复杂的产业或者“迈小步”,是较少承担失败风险的;对众多技术密集型产业而言,技术知识和技术能力的学习和积累是不容易的。然而,风险往往和获得的收益密切相关,成败更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力。如果严格遵循比较优势、固守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分工,意味着后发国家将不能生产自己所需的工业品和服务,更谈不上通过学习和创新来参与更高级的国际分工与合作。
(二)中国和韩国的案例
通过不断地提升学习和创新能力,动态地调整自身的比较优势,将潜在的比较优势持续地转换成竞争优势,正是成功的后发国家及其明星企业所走过的道路。
近几十年来,作为典型的追赶型经济体,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等东亚经济体,都是通过不断的学习和创新,而不是固守廉价劳动力或种水稻之类的既有比较优势,才有了今天的产业升级和经济发展成就。【注:斯蒂格利茨多次研究强调,正是通过学习,尤其是出口某些独特的、创新型的产品,而不是静态的比较优势,东亚的出口型战略才获得成功。】正是选择了一条动态的比较优势之路(而不是严格遵循比较优势),大量类似韩国三星这样靠农产品贸易起家的贸易商才通过不断学习和创新来提升和改变自己的比较优势,并将之转换为自身参与世界市场的竞争优势。而浦项钢铁,作为韩国政府20世纪60年代设立的国有企业,是基于其投资的最先进生产设备和技术来打造竞争优势、参与世界市场竞争,而不只是基于劳动力来配置资源。
愿意学习、自主创新、敢于竞争,善于通过学习和创新来调整自身的比较优势,将之转化为参与世界市场的竞争优势,也是华为、中国中车、京东方等一批成长起来的中国高技术领军企业的典型特征和经验所在。深圳,从一个渔村成为中国技术创新的重镇,每十年左右完成一次重要产业升级,从早期的“三来一补”、规模化和集群化的代工(OEM)、自行设计制造(ODM)到自有品牌制造(OBM),从工业制造业的产业链底端走到了当今世界数字产业的最前沿,实现了从主要依赖劳动力成本加工制造到动态产业升级的转变,就是中国经济动态调整比较优势、更加自主创新的缩影。【注:深圳市原副市长唐杰回答《南方周末》关于深圳产业升级的访谈认为,通过40年间的多次转型,深圳从工业制造产业链的最低端,走到了数字革命时代的最前端;在不同的产业创新阶段,对企业创新能力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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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主创新需要产业政策和“企业家精神”
这样来看,作为一个发展中的大国,中国至少要区分不同的产业类别,按照产业类别的实际情况和不同地区及企业的自身能力,区分不同产业的重要性和可能收益,来制定和实施有针对性和差异性的发展战略,积极主动地参与国际分工合作甚至国际经贸规则的制定。当下,受政治、安全等多重因素影响,疫情条件下全球产业链带来的局部调整,甚至更大程度的调整或重构,诸如工厂可能的迁移、零部件可能的断供、国际贸易可能的停滞等,都促使中国政府和企业必须思考和谋划指导未来的产业发展新战略。
那些对经济小国和企业正确的战略或理论,未必适用于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大国,尤其是当下的中国。【注:从中国经济发展战略的角度,余永定提出,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大国,应该有多种产业发展的路径;中国不能将比较优势作为产业升级的指导理论,比较优势理论证明的是国际分工的好处。】从国家整体利益和产业安全的角度,中国产业发展战略至少要有多个不同的实施路径和备选方案。对那些对外依存度高、关系国计民生的战略性产业和领域,即使暂时不具备相应的比较优势,企业也要敢于进入、积极进取、更加自主,逐渐积累产业技术能力,政府的产业政策也应该给予大力支持。
对某些技术密集型产业而言,一旦发生产业技术的断档、队伍的流散,产供销网络、技术能力、缄默知识的恢复,往往需要更高的成本,正如某些产业发展的教训所显示的。
而受益于中国政府的产业政策、富有“企业家精神”的本土企业的自主创新,高铁、TFT-LCD液晶显示、集成电路刻蚀机等一批高技术创新型产品已经大规模产业化,并有了世界市场影响力。在若干年前,这些高技术领域基本没有中国企业涉足,更谈不上自身的优势。这些产业案例表明,没有任何国家和企业天生擅长生产和研制高技术产品,后天获得的学习和创新能力才是重要的。在产业政策的引导和支持下,本土企业坚持开放式的自主创新(既不排斥外来的技术,也不依赖外来的技术),是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大国追赶世界技术前沿的不二出路。
产业政策的引导和支持,坚持自主创新、善于学习的“企业家精神”,也是多数国家开展大规模高技术创新活动的共同特征和必要条件。【注:牛津大学傅晓岚研究认为,“虽然国外技术转移可以促进处于初级阶段的技术发展,并推动二手技术扩散,发展中国家必须依靠集体的自主创新努力追赶世界技术前沿。”】就产业政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而言,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世界上没有不用产业政策而实现成功赶超的发展中国家,也没有不用产业政策而继续领先的发达国家。即使在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多种形式的产业政策也是其实现工业化和经济赶超的重要手段,推动了互联网、半导体、高温超导、核能、HDTV等高技术产业的发展。
在美国等国家的案例中,“企业家精神”,不仅是旨在创新的那些竞争型企业具备的,也是旨在推动创新的产业政策的政府机构可以具备的,产业政策并不注定是低效的。【注:英国经济学家马祖卡托研究并提出了“企业家型政府”的概念,认为富有“企业家精神”的政府可以更好地制定产业政策,而这也是一些欧美发达国家在某些产业成功产业化的事实。】而按照格申克龙为代表的发展经济学家的理论,越是经济落后的经济体,政府对于经济发展的作用(“特殊制度因素”)越大。产业政策和国有企业,都可以视为是“特殊制度因素”的具体形式。
具体而言,在市场经济中发挥产业政策的积极作用,体现在引导和动员企业进入产业、帮助企业融入产业链、缓解企业研发瓶颈、稳定企业预期、企业融资等方面。对TFT-LCD液晶显示技术的领军企业案例研究显示,就政府的直接资金投入而言,几亿甚至几十亿元的研发支持,只是TFT-LCD液晶显示产业成功产业化后带给中国产业链和消费者的巨大收益的微不足道的部分。除了直接的资金投入(研发瓶颈支持),产业政策对于稳定企业预期(五年规划等发展战略)、帮助企业融入产业上下游(招商引资补足产业链缺环)、引导企业有序竞争(产业组织政策)、降低生产流通成本(基础设施建设等)等政策形式也是非常重要的。本土企业对TFT-LCD液晶显示技术的成功产业化,打破了外资企业在中国的市场垄断,带给中国消费者甚至外国消费者更多的消费者剩余。这样的产业赶超,使得手机、电脑、电视机等一系列显示技术相关产品的降价和大规模使用成为现实。
国内国际经验都表明,在补短板的技术赶超过程中,政府的产业政策、企业自主创新的“企业家精神”都是不可或缺的。疫情影响带来的全球产业链调整,会促使各界更加重视产业链短板,更加重视产业政策和企业的自主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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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防风险到补短板,筑牢中国产业链
因应全球产业链可能的调整,中国有必要着眼于当下和长远,坚持底线思维、沉着应对,从防范和化解产业链风险、提升本土企业的学习创新能力、产业链技术更加自主可控、产业链社会基础更加包容等角度,发挥产业政策、产业集群、大企业和公共投资的积极作用,提升本土企业在产业链价值链中的地位,筑牢中国产业链的基础,助力全球产业链的平稳运行。简而言之,理想的中国产业链应该更加自主、安全、创新、竞合与包容。
从当下和短期来看,有效防范和化解风险才能维护产业链平稳运行。
第一,中国企业既要做好产业链风险的化解,也要做好产业链风险的防范。这包括增加备货、储备中间品库存、当下投资项目的风险评估等。对一些重要的产业或领域,即使短期内本土企业的技术能力无法提升,也要做到有备份或替补能力。
第二,提升中国企业的产业链供应链管理能力,加强产业链供应链的重要资源管理。对于自身领先的产业和技术的海外投资经营活动、知识产权输出,要善于运用并加强管理,维护中国企业的整体利益。
第三,发挥产业集群和大企业在产业链中的引领作用,帮扶中小企业共渡难关。有能力的企业可以探索更加积极的订单或采购模式,以缓解产业链其他企业的订单不足等问题,防止经营困难的连锁反应。
第四,积极发挥公共投资和国有企业的“反周期”调节角色,熨平产业链波动的影响。尤其是,在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产业和领域,国有企业要做好投资方向研判和可能的项目储备,通过“挤入效应”带动更多投资。
第五,着眼于战略性产业和领域,产业政策有必要加大对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共性技术难题等薄弱环节的投入力度,引导和支持本土企业瞄准产业链短板和价值链中高端进行生产研发。政府对基础研究、应用研究等竞争前阶段(Pre-Competition)的研发投入,是WTO规则下市场经济国家的通行做法。美国政府在研发方面的总体投入(既包括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也包括开发和试验),更是长期以来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
【注:从历史来看,美国政府在过去60多年里,投入了4万多亿美元用于研发活动。从当下来看,美国是世界上研发投入最多的国家,美国政府是世界上研发投入最多的政府,美国产业政策也是世界上最典型的产业政策之一。根据美国政府有关部门的统计,2013年,美国政府在全社会研发支出中占比高达27.7%,近年来的美国政府年度研发支出均超过千亿美元;远高于中国政府在全社会研发支出中的相应占比21.1%。2015年,美国政府在全社会研发支出中占比高达25.5%,仍旧高于中国政府在全社会研发支出中的相应占比21.3%。】
从中长期来看,筑牢产业链的基础,中国既要着眼当下的宏观经济总需求,更要考虑可持续的产业链供给能力。
第一,在当前全球产业链可能发生局部调整的情况下,政府和企业需要更加注重通过自主性的学习和创新来筑牢产业基础。旨在推动创新的、富有“企业家精神”的政府机构,可以更好地实施产业政策。
第二,着眼于未来的竞争,更加注重培育大企业领军的产业集群,加强上下游企业的产业联系,构建本土企业之间的竞合关系。改善产业链内部的市场结构、解决产业链内部的散乱小问题,培育更多中国本土的跨国公司、龙头企业和隐形冠军。
第三,更加注重培育和壮大中国市场,更大程度地发挥国内需求对于企业商品和服务的导向作用,降低中国经济尤其是某些产业的对外依存度。中国参与全球产业链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而不是为进出口而进出口。
第四,注重引导和鼓励更多本土企业进入实体经济,扎扎实实做好主业,做产业链的“耐心资本”(不是短期资本,更不是投机资本),有能力、意愿与发展伙伴共担风险、互帮互助、长期发展。这次疫情防控取得的成绩,跟我们门类齐全的产业体系和制造能力有很大关系。
第五,注重维护产业链的包容性,扩大全球产业链的社会基础,让更多国家和人群从中受益。中国要推动世界各国在联合国、WTO等国际政治经济框架下友好协商、互利共赢,让经济全球化更加公平和可持续。(作者 周建军 国务院国资委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作者感谢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余永定、国研中心研究员陈小洪、杜克大学教授高柏、深圳市前副市长唐杰等前辈的建议或讨论,文章观点不代表任何机构或个人。参考文献和部分脚注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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